回忆许宝騄先生
郑忠国
北京大学教授
我从小喜欢数学,也喜欢听人讲数学家的故事,从小学,中学到大学,听到老师同学说的最多的是华罗庚先生的故事,至于许宝騄先生,一直到进入大学,才听到一些关于许先生的事,直到最近,由于工作需要,查阅了许先生的一些记录,发现在40-50年代,当时数学界评论,说国内学术水平最高的两位数学家一位是华罗庚,另一位是许宝騄。这时我才体会到,这两位著名的数学家在风格上各有他们的特点。
我第一次听到许先生的名字是来自我的大一同学,杨振复。他是原清华教授杨武之先生的幼子,许先生派人送来一个纸条,称杨振复为小五弟,我当时以为许宝騄是一位女士,后经杨振复介绍,知道许先生是一位很知名的教授,对许先生的第一印象仅此而已。
第二次听到许先生的名字是在57-58年,当时122cc太阳集成游戏系经常召开全系大会,有一次,在大饭厅召开全系大会,会议内容大约是与反右,大跃进等政治运动有关。具体内容已经记不起来,大会快结束的时候,程民德先生突然转变口气,谈到大家很关心许宝騄先生的健康问题。提到许先生病情严重,但经过治疗,现已处于康复阶段,为了保证他身体的康复,希望大家不要去看他,对大家的关心,表示感谢。
第三次印象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,学校举办教育革命展览。当时的大学生受到狂热性的影响,从我个人的角度,觉得放卫星,大跃进才是鼓舞人心的,一到展览会上,到数学系那一部分,在一面墙上,订上几篇论文的抽印本,而第一篇论文却是许宝騄先生的论文抽印本。当时,同去的同学评论,别的系都是献礼和成果,我们数学系展示的与这很不相称。现在看起来,当时的确幼稚,也不懂数学是什么,而许先生,当时虽然有病,仍然坚持搞科研,他不是随风倒,也不怕出“洋相”,尽管当时自己的思想受大跃进的影响,但许先生的人品风格也给我很深的影响。
大四的时候,我被分配到概率统计专业。我记得有一次在平房教室上课(地点在现理科主楼东北角位置)时,突然在我位置的后面,坐了一位老者,他穿着一件对襟深色中式短衫,看上去像一个老农,听着胡迪鹤先生讲分析概率论。上完课以后,我们都回宿舍,突然老先生又返回教室,说丢了一个东西,同学们就帮助他找,先生说要找一个瓶子,后来,同学顾怀谨帮助他找到了瓶子,先生就正式警告顾怀谨,回宿舍以后一定要用肥皂洗手,因为这个瓶子是他吐痰用的瓶子,而他本人患有肺结核病,每当我们在宿舍中谈起许先生的时候,立刻被他的那种可亲的形象所感染。当时在分配毕业论文小组时,同学们都希望被分配到许先生领导的那个组。
大学毕业的时候,我作为江泽培先生的研究生继续深造。在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,江先生被调离北大,那时教研室无人指导,决定将我改成助教,由许先生亲自找我谈话,当时,我表示愿意将研究生改成助教,许先生对此大加赞场和鼓励,他认为,做助教一样能够在科研上成长,参加教学工作、或许更加有助于科研工作。后来,学校和系里考虑到,如果条件允许,还应让我继续完成我的学业,改聘科学院王寿仁先生作为我的指导教师,在接受王寿仁老师的指导的同时,许先生实际上也把我当成他的学生。在64年左右,让我参加他领导的马氏过程讨论班,念Hunt的位势理论,我记得当时参加讨论班的有王寿仁先生,殷涌泉先生,还有严加安,李国英同学,我系教员有陈家鼎,甘章泉,胡迪鹤等。当时,王寿仁先生为首称许先生为老师,可以说几代同堂,当时讨论班设在许先生的家里,后来,王先生回忆起来,许先生从五十年代起,为了开展学术活动,特地在家里开辟一间屋子,作为开展学术活动之用(他家一共两间屋子,其中一间作为教室)。王先生还说,许先生家里的黑板还是数学所的财产,我记不起来,许先生的这一块黑板是否为我们概率教研室所继承,如果是的话,它一直从29楼被用到一院,它是数学系几个教研室所用的黑板中最好的一块,一直到85年建系以后,我们还是用的这一块黑板,后来概率统计系搬家到老化学楼新地址,化学楼的教室走廊里留下不少玻璃黑板,当时,由我作主,将这块黑板送给林源渠(现在为数学系教员)的教研室,我之所以要提及许先生的房子与黑板,是要讲讲许先生的精神。50-60年代,他为健康与其它条件所困,但他所追求的是事业,除了事业,他是一无所求,他虽然学术上有名望,但从来不追求它,也从来不与别人计较名利地位问题。对于事业,他可以贡献一切,他可以把自己的两间平房中的一间腾出来做讨论班的场所。我虽然不是许先生名下的研究生,但江先生离校以后,许先生作为教研室主任,好象对我也负有责任似的,他让我在他的讨论班上报告我的毕业论文,并亲自加以评论。记得我在论文中,证明了一条引理,利用了归纳法,他就评论说,做科研的关键一是要判定一个结论,二是要找到证明方法,一旦明确了用归纳法,下面的工作就十分简单了。
许先生除了精于理论研究,对于统计应用也是十分重视的。我记得当时有一位国家科委副主任,得知日本工业发展速度很快,得益于田口玄一的正交设计法,特地将田口玄一那一本书给许先生。许先生组织概率统计教研室的教员进行学习,并且由卢崇飞写出讲义进行推广。
60年代初,许先生虽然身体不好,但学术上还是非常活跃的,他组织了几乎概率统计所有方向的讨论班。65年以后,一直到文化大革命,业务上处于停顿阶段,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许先生。下面是唯一的一次。有一天我从18楼教师宿舍到大饭厅吃中午饭时, 看见许先生坐在16楼到17楼之间的台阶上。那可能是他从18楼回家时,由于体力不支,而坐在台阶上。据说许先生在文革中曾经出来过两次(从家里走到办公地区)在文革后期他只能瘫在床上了,这与他仅有的出来两次有关。
许先生学术上非常活跃,他的思想并不像他的身体那样干瘦,记得他曾在教研室的联欢会上,让大家用6个“种”字造一句句子,用连着的5个“that”造一句英语句子,这件事,在当时研究生中传为美谈。
许先生在国际上是声望很高的统计学家,我最近在许先生的个人档案内看到他自己写的记录45.8-47.8系在北京大学留职停薪2年,47年按时返校。当时,赴美路费是Neyman从44年开始设法筹措的。在Berkeley任教期间,加州大学主要教员有两位,一位是Neyman,另一位就是许宝騄,Neyman看到许宝騄在履历表上填上“统计学讲师”时,大为不满(可能是由于薪水关系)并向斯泼罗尔提出抗议(许先生此时,已经是北大教授),并亲自散发了“关于许宝騄博士的声明”。在这两年中,许先生先后在哥大,北卡任教,而且各学校争相聘他任教,许先生两年期满后坚持回国。98年我在访问许先生的亲戚俞润民先生时,谈到许先生当时为什么坚持回国时,俞先生说:“当时许先生作为北京人来说,一个很自然的想法是‘不回国干什么?’。这里边还是有爱国的因素在起作用。
80年我访美时,江泽培先生让我在美找一篇统计应用的博士毕业论文,我特地去找了Neyman教授。Neyman教授说“我的所有的学生写的论文都是有用的”,在谈到许先生时,Neyman说“P.L.Hsu是我的最好的学生”。后来我在Neyman的传记中看到许宝騄的事迹时,才体会到这句话的价值。
许先生在华人统计学家中,也具有很高的声望。90年代,美国的统计学家林丕二,访问北大,听说许先生在北大时住两间平房,一定要我带领他去看一看许先生住过的平房,并说不去那看一看,访问北大就没有意义,我领他去佟府8丙(北大校内平房),由于当时房主不在家,没有能进入房间,只在门口录相留念。我想,许先生的一生,可以作为我们后人的榜样。
(写于1999年春)